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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昏杵在一旁,也不吃飯,只顧著用皂角巾揩手。

「為何不吃?」裴訓月瞧他。

「不餓。」

眾人愣住。方才利運塔小樓內,驗屍驗了大半個時辰,光驗簿他就寫了洋洋灑灑數十頁紙。從腳印灰跡、橫樑磨損、繩索血痕等現場線索一一盤查,最後判斷——籍冊司吏莊祿星,死於他殺。

而且掙扎痕跡淺,應該是先被擊暈或者迷暈,再被勒死的那一種。

大家回憶起楚工匠高高興興夸小莊忠厚的樣子,心裡皆是一酸。可不知為何,宋昏的反應比眾人都大。他之前也為朱府案驗過屍,卻遠無這般低落。

裴訓月卻由著他去,自顧自吃完了一大碗羊湯麵,喝飽了酒,才叫老書吏扶著她,給空空如也的僧錄司正門掛起了春的第一幅對聯。

「年還是要好好過。」裴訓月拍拍手上用來粘春聯的米糊。

她說罷,一揚袍子,順著抄手遊廊走進院中。院裡一株參天大樹,積雪剛融。一月前,她便是在此處見到宋昏那雙髒毛靴從樹杈後頭走來。和他初遇的第一天,明明發生那樣多的事,卻將這些無謂的細節記得一清二楚。

宋昏正走在她前頭,慢慢悠悠。相距數步,誰也不先出聲。

裴訓月望著地上前人腳印,泥中夾雜白雪。她心裡倏忽一緊。多少年前的除夕,她母親正在行軍路上的雪夜裡生下了她。青泥何盤盤,百步九折縈岩巒。依這句李太白的詩,取了盤盤的小字。

可他死了,便也再沒人把盤盤喊得那麼好聽。

「宋昏。」裴訓月抬頭,輕輕喊。她眼見宋昏的腳步一頓,可隨即又裝作沒聽見般繼續走下去。

這般抗拒,在她意料之中。畢竟頻頻被請來當仵作,人家一個好好的司爐人,非得除夕夜來驗屍。裴訓月心一橫,索性拿出官威:「本官叫你站住——」

宋昏於是站定。

他回,隔了她遠遠的,行個禮:「大人請講。」

「本官想從明日起聘你為僧錄司仵作。俸祿和從前仵作長嚴春生一樣。」她思忖一會,「地位雖不及官,但等同於吏,有休沐假,包吃住。」

言下之意,肯定比做司爐人優渥。

裴訓月講完便不語。她不覺失言,但仍然忌憚宋昏的反應。畢竟依他那樣自在的性子,進了衙門只怕拘束。實在不肯答應,她甚至願意從自己的荷包里抽銀子給他。她不清楚宋昏會如何看自己。朱府案中,是宋昏屢屢指點她線索,才得以順利查案。劉迎一啞,挖眼金佛的秘密便無從得知。她有太多還沒釐清的事。

她只知道,僧錄司狠缺個幫手。

而她狠想留他在身邊。

誰知風聲呼嘯中,宋昏草草地拂逆——

「大人厚愛,只是草民陋質,恐難當大任。」

「那就再說。」裴訓月轉身,須臾幾步,又聽得他笑:「大人,那我求的橫批呢?」

迎來送往,生死無常。本就不工整,要什麼橫批?裴訓月搖頭:「橫批麼,就一個字。」

「什麼字?」

「昀,表日光的那個昀。」她偏頭,淡淡笑,「造爐火葬,安穩送終。人死了自有魂靈,你也算是他們在人間的日頭。」

隔壁三仙居里戲子歌聲遙遙傳來。兩人這才恍然原來已唱了許久。那咬字太細,叫人惶惶,卻是《鎖麟囊》里最有名的唱段......「這才是人生難預料,不想團圓在今朝,回繁華如夢渺......」

遠處爆竹忽起,原來已過子時。天空如綻流星。萬人空巷,四處張燈。隔壁滿堂喝彩聲傳來。裴訓月靜靜站在庭院中,一身官服沾了露,獨聽見宋昏在二胡弦聲中朝她道——

「多謝。」

「殘生一線付驚濤......"

「種福得福如此報,愧我當初贈木桃......」

三仙居里,伶人陳小珍的一段《鎖麟囊》叫眾人的拍掌聲掀翻屋頂。老闆娘宋三仙怕場面太熱鬧控不住,忙請陳小珍進後台,喚了兩個會使川派變臉的人上台串場。底下的人於是稍作歇息。二樓看台一處好位置里,僧錄司的一眾官吏正磕著瓜子兒,對陳小珍評頭論足。

「聽說她才十七歲。」一人嘆,「真他娘的唱得老子魂牽夢繞。」

「出名得趁早,」監工副手張通吐口瓜子皮,「就是不知道三仙嫂哪裡請來如此絕色。江湖裡給她諢號叫櫻桃書生,說來也怪,一個女子麼,怎麼叫書生呢?」

「你懂個屁,這才是樂!」有人又道。說罷,一行人哄堂大笑。唯嚴冬生抿唇不語,於吵鬧中獨自啜口茶。他今天特地打扮得並不出挑,一身黑衣,卻仍舊擋不住酒樓里眾人頻頻注目。那樣好的樣貌,想不招人注意也難。

這眾多目光中,有一道來自同在二樓看台的某年輕公子。身著華服,高大俊朗,恰是白天裡和僧錄司眾人見過一面的鐘家貴婿——蔣培英。

蔣培英和鍾四小姐的長姐剛完婚,又參加完武試,如今是朝廷里的紅人。他走到哪,哪就有人阿諛拍馬。他場面話說到厭倦,索性藉口如廁躲出來,去三仙居後院的一處茅房尋個清淨。

沒承想,那兒站了個熟人。

「小夏子。」蔣培英試探。

嚴冬生剛洗完手,在空中甩了甩,看了蔣培英一眼,剛要抬腳,卻被一隻孔武有力的手攥住胳膊:「不認得我?」蔣培英哼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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