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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石榴花开得极好，衬着那碧油油的叶子，廊下一溜儿皆是千叶重瓣的安石榴花。做粗活的苏拉，拿了布巾擦拭着那栽石榴花的景泰蓝大盆。画珠见琳琅站在那廊前，眼睛瞧着那苏拉擦花盆，神色犹带了一丝恍惚，便上前去轻轻一拍：&1dquo;你在这里什么呆？”

  琳琅被吓了一跳，只轻轻拍着胸口：&1dquo;画珠，你真是吓了我一跳。”画珠笑嘻嘻的道：&1dquo;瞧你这样子，倒似在愁，什么心事可能不能告诉我？”

  琳琅道：&1dquo;我能有什么心事，不过是惦着差事罢了。”

  画珠望了望日头：&1dquo;嗯，这时辰万岁爷该下朝回来啦。”琳琅涨红了脸，道：&1dquo;你取笑我倒罢了，怎么能没上没下的拿主子来取笑？”画珠扮个鬼脸：&1dquo;好啦，算我口没遮拦成不成？”琳琅道：&1dquo;你这张嘴，总有一日闯出祸来，若是叫谙达听见&he11ip;&he11ip;”画珠却笑起来：&1dquo;李谙达对你客气着呢，我好赖也沾光。”琳琅道：&1dquo;李谙达对大家都客气，也不独独是对我。”

  画珠却忍不住哧的一笑，说：&1dquo;瞧你急的，脸红得要赶上这石榴花了。”琳琅道：&1dquo;你今天必是着了什么魔，一句正经话也不说。”画珠道：&1dquo;哪里是我着了魔，依我看，是你着了魔才对。昨晚一夜只听你在炕上翻来覆去，这会子又站在这里呆了这半晌了，我倒不明白，这花是什么国色天香，值得你牢牢盯了半日功夫。”

  琳琅正要说话，忽闻轻轻两下掌声传来，正是皇帝回宫，垂花门外的太监传进来的暗号。琳琅忙转身往御茶房那边去，画珠道：&1dquo;你急什么，等御驾回来，总还有一柱香的功夫。”琳琅道：&1dquo;我不和你说了，我可不像你胆子大，每回事到临头了才抓忙。”

  皇帝回宫果然已经是一柱香的功夫后，先换了衣裳，画珠见李德全不在跟前，四执库的太监捧了衣裳退下，独她一个人跪着替皇帝理好袍角，便轻轻叫了声：&1dquo;万岁爷。”说：&1dquo;万岁爷上回问奴才的那方帕子，奴才叫四执库的人找着了。”从袖中抽出帕子呈上，皇帝接过去，正是那方白绢帕子，淡缃色丝线绣四合如意云纹，不禁微微一笑：&1dquo;就是这个，原来是四执库收起来了。”

  画珠道：&1dquo;四执库的小冯子说，这帕子原是夹在万岁爷一件袍袖里的，因并不是御用的东西，却也没敢撂开，所以单独拣在一旁。”

  皇帝只点了点头，外面小太监打起帘子，却是琳琅捧了茶盘进来。画珠脸上一红退开一步去，琳琅也并未在意。

  天气一天天热起来，张三德从慈宁宫回来，先站在檐下摘了帽子拭了拭额上的汗，方戴好了帽子进殿中去，李德全正巧从东暖退出来，一见了他便使个眼色。张三德只得随他出来，方悄声问：&1dquo;万岁爷这么早就歇午觉了？”

  李德全微微一笑：&1dquo;万岁爷还没歇午觉呢，这会子在看折子。”这倒将张三德弄糊涂了，说：&1dquo;那我进去跟万岁爷回话去。”李德全将嘴一努，说：&1dquo;你怎么这样没眼色？这会子就只琳琅在跟前呢。”

  张三德将自己脑门轻轻一拍，悄声说：&1dquo;瞧我这猪脑子——老哥，多谢你提点，不然我懵懵然撞进去，必然讨万岁爷的厌。”他一面说着话，一面往殿外望了望，碧蓝湛蓝的天，通透如一方上好的玻璃翠。只听隐隐的蝉声响起来，午后的阳光里，已经颇有几分暑意。

  东暖里垂着湘竹帘子，一条一条打磨极细滑的竹梗子，细细密密的用金线丝络，系一个如意同心结，那一帘子的如意同心结，千丝万络，阳光斜斜的透进来，金砖上烙着帘影，静淡无声。

  御案上本来放着一盏甜瓜冰碗，那冰渐渐融了，缠枝莲青花碗上，便沁出细密的一层水珠。琳琅鼻尖之上，亦沁出细密的一层汗珠，只是屏息静气。只觉得皇帝的呼吸暖暖的拂在鬓角，chuī得碎微微伏起，那一种痒痒直苏到人心里去。皇帝的声音低低的，可是因为近在耳畔，反倒觉得令人一震：&1dquo;手别抖，写字第一要腕力沉稳，你的手一抖，这字的画就乱了。”那尖慢慢的拖出一捺，他腕上明huang翻袖上绣着金色夔纹，那袖子拂在她腕上，她到底下无力，滟滟的朱砂便如断霞斜欹，她的脸亦红得几乎艳如朱砂，只任由他擎着她的手，在砚里又舔饱了，这次却是先一点，一横，一折再折&he11ip;&he11ip;她忽而轻轻咬一咬嘴唇，轻声道：&1dquo;奴才欺君罔上&he11ip;&he11ip;”

  皇帝却笑起来：&1dquo;你实实是欺君罔上——才刚我说了，这会子不许自称奴才。”琳琅脸上又是一红，道：&1dquo;这两个字，琳琅会写。”皇帝哦了一声，果然松了手。琳琅便稳稳补上那一横，然后又写了另一个字——虽然为着避讳，按例每字各缺了末，但那字迹清秀，一望便知极有功底。皇帝出于意外，不觉无声微笑：&1dquo;果然真是欺君罔上，看我怎么罚你——罚你立时好生写篇字来。”

  琳琅只得应了一声&1dquo;是。”却放下手中的，皇帝说：&1dquo;只咱们两个，别理会那些规矩。”琳琅面上又是一红，到底另拣了一枝舔了墨，但御案之上只有御，虽不再是用朱砂，仍低声道：&1dquo;琳琅僭越。”方微一凝神，从容落。过得片刻一挥而就，双手呈与皇帝。

  竟是极其清丽的一手簪花小楷：&1dquo;昼漏稀闻紫陌长，霏霏细雨过南庄。云飞御苑秋花湿，风到红门野糙香。玉辇遥临平甸阔，羽旗近傍远林扬。初晴少顷布围猎，好趁清凉跃骕骦。”正是他幸南苑行围时的御制诗。字字骨格清奇，看来总有十来年功力，想必定然临过闺名家，划之间妩媚风流，叫人心里一动，他接过去，便在后面写了一行蝇头小楷：&1dquo;昨夜星辰昨夜风，画楼西畔桂堂东。”——这一句话，也就尽够了，她那脸上红得似要燃起来，眼中神气游离不定，像是月光下的花影，随风瞬移。那耳廓红得透了，像是案头那方冻石的印章，隐隐如半透明。看得清一丝丝细小的血脉，嫣红纤明。颈中微汗，却烘得那幽幽的香，从衣裳间透出来。他忍不住便向那嫣红的耳下吻去，她身子一软，却叫他揽住了不能动弹。他只觉得她身子微微抖，眼底尽是惶恐与害怕，十分叫人怜爱，只低声唤了一声：&1dquo;琳琅。”

  第17章

  琳琅只觉得心跳得又急又快，皇帝的手握着她的手，却是滚烫热的。那碗甜瓜冰碗之外水汽凝结，一滴水珠缓缓顺着碗壁滑落下去。她只觉得四下里静下来，皇帝衣上幽幽的龙涎香，那气息却叫她有些透不出气来。她轻轻转过脸去，便yù起身，低声道：&1dquo;万岁爷，冰要化了，奴才去换一碗。”

  皇帝并没有放手，只道：&1dquo;你这几天为什么躲着我？”

  琳琅涨红了脸：&1dquo;奴才不敢，奴才并没有躲着万岁爷。”

  &1dquo;你这话不尽不实。”皇帝低声道：&1dquo;今儿要不是李德全，你也不会独个儿留下来。他向你递眼色，别以为我没瞧见。”

  琳琅只不肯转过脸来，有些怔忡的瞧着那缠枝莲青花碗中的冰块，已经渐渐融至细薄的冰片，yù沉yù浮。甜瓜是碧绿huang的颜色，削得极薄，隐隐透出蜜一样的甜香。浸在冰碗中，一丝一丝的寒凉，她轻轻道：&1dquo;奴才出身卑贱，不配蒙受圣眷。”

  殿中本来静极了，遥遥却听见远处隐约的蝉声响起来，一径的声嘶力竭似的。暖的窗纱正是前几日换的江宁织造例贡上用蝉翼纱，轻薄如烟，她想起旧时自己屋子里，糊着天青色薄纱窗屉，竹影透过窗纱映在书案上，案上的博山炉里焚着香，那烟也似碧透了，风chuī过竹声漱漱，像是下着雨。北窗下凉风暂至，书案上临的字被chuī起，哗哗一点微声的轻响。

  风chuī过御案上的折子，上用贡宣软白细密，声音也是极微。皇帝的手却渐渐冷了，一分一分的松开，慢慢的松开，那指尖却失了热力似的，像是端过冰碗的手，冷的、凉的、无声就滑落过她的手腕。

  她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，皇帝的声音还是如常的淡然：&1dquo;你去换碗冰碗子来。”

  她&1dquo;嗻”了一声，待换了冰碗回来，皇帝却已经歇了午觉了。李德全正巧从暖里出来，向她努一努嘴，她端着冰碗退下去。只听李德全嘱咐张三德：&1dquo;你好生听着万岁爷叫人，我去趟上虞备用处，万岁爷嫌这蝉声叫得讨厌。”

  张三德不由笑道：&1dquo;这知了叫你也有法子不成？”李德全低声道：&1dquo;别混说。”将双指一曲，正是常用的暗号。张三德知道皇帝心qíng不好，立时噤若寒蝉。

  琳琅从御茶房转来，烈日下只见上虞备用处的一众侍卫，手持了粘竿往来梭巡，将乾清宫四周密密实实巡查了数遍，将那些蝉都粘去了十之六七，剩下的也尽赶得远了。四处渐渐静下来，太阳白花花的照着殿前的金砖地，那金砖本来乌黑锃亮，光可鉴人，犹如墨玉，烈日下晒得泛起一层刺眼的白光。

  一连晴了数日，天气热得像是要生出火来。huang昏时分苏拉在院中泼了净水，那热烘烘的蒸气正上来。半天里皆是幻紫流金的彩霞，映在明huang琉璃瓦上，滟滟辉煌如织锦。乾清宫殿宇深广，窗门皆垂着竹帘，反倒显得幽凉。画珠从御前下来，见琳琅坐在窗下绣花，便说：&1dquo;这时辰你别贪黑伤了眼睛。”

  琳琅道：&1dquo;这支线绣完，就该上灯了。”因天热怕手上出汗，起身去铜盆中洗了手，又方坐下接着绣。画珠道：&1dquo;这两日事多，你倒闲下来了。尽管坐在这里绣花，针线上又不是没有人。”

  琳琅手中并未停，道：&1dquo;左右是无事，绣着消磨时日也好。”

  画珠道：&1dquo;今儿李谙达说了一桩事呢。说是宜主子年底要添生，万岁爷打算拨一个妥当的人过去侍候宜主子。”

  琳琅嗯了一声，问：&1dquo;你想去？”

  画珠道：&1dquo;听李谙达那口气，不像是想从御前的人里挑，大约是从东西六宫里捡吧。”琳琅听她这样说，停了针线静静的道：&1dquo;许久不见，芸初也不知怎么样了。”画珠道：&1dquo;依我说，侍候宜主子也不算是顶好的差事，宜主子虽然得宠，为人却厉害。”琳琅只道：&1dquo;画珠，你怎么又忘了，叫旁人听见。”画珠伸一伸舌头：&1dquo;反正我只在你面前说，也不妨事。”又道：&1dquo;我瞧宜主子虽然圣眷正浓，但眼前也及不上成主子。这一连几天，万岁爷不都是翻她的牌子？今儿听说又是。万岁爷的心思真叫人难以琢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