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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只在那个时候,殷螭才想到,原来小林也是有家乡的,有着他幼年时生长的地方,肯定也有着他所亲所爱的家人,原来他不仅仅只是委身于自己的臣子,也不仅仅只是和自己斗法的对头——在一个自己不知道的地方,也许有一个自己没见到过的林凤致。

  殷螭蓦地里很有兴起来。

  因为这么想着,等到他不顾南京大臣劝谏,以&1dquo;巡视沿海防御”以及&1dquo;驾临吴王府邸”为名,硬是自南京又摆驾到了苏州,并在异母弟吴王府上驻驾之后,便忽然开口放随行的林凤致三天探亲假:&1dquo;既然林卿本籍就在苏州府治下,哪有过其门而不入的道理?许卿回乡探亲,早去早归。”

  这番话是当着前来迎驾的吴王、南省巡抚、苏州知府及以下一堆大小官员而讲,林凤致推辞不果,只得叩谢天恩。苏州府特拨官轿与马伕驿卒陪送,却被他婉辞了,只借了一乘驿马,又换了寻常士人服色,一径出了苏州府城,向东北方常熟县而去。

  他心中颇是犯疑,不知道殷螭这回算是什么意思,料想他肯定派人缀着查探自己的行踪,但自己往常熟县去一趟,索xing当真探亲,也无把柄可拿。他自上京应试之后,便再也没有回过家乡,不觉已是暌别了六七年,现今居然能偷得浮生半日闲,回老家探一探,其实也合乎心意。纵马出了苏州府,一路进入常熟地界后,毫无阻碍意外,心头疑虑渐渐消散,喜悦便浓郁起来。这时已到三月中旬,net花如绣,夹道杨柳荫中燕雀穿飞,jiaojiao求偶,到处都是一片盎然欢欣之意。

  苏州府到常熟县,快马小半日便至,到县外并不入城,只是在驿舍换过了马,胡乱用了午饭,又在城外集市买了些东西,讨个竹篮装着,上马折向城池之西。谁知这回刚纵马行不上十里,便听道旁有人叫声:&1dquo;林大人!”两乘马兜头拦截过来。

  林凤致抬头一看,惊得立即滚鞍下马,便要拜倒,那两人也已经跳下来,前一人伸手就拦住他下拜,小声道:&1dquo;都是微服,别张扬!”林凤致好气好笑,又觉生疑,索xing不张扬也不客气,直接道:&1dquo;好好的苏州府不呆着,你微服出来做什么?”

  只见殷螭带着一个从人,笑嘻嘻的拦在道边,那从人林凤致也有几分眼熟,认得是殷螭最倚重的一个侍卫。他们出来都换了微服,但林凤致虽然年轻,好歹也已经做到二品,日常自持身份,服色便尽量庄重,穿了暗素灰的广袖直身,戴着缙绅常用的唐巾,显得颇是老成;殷螭却在玉色襕衫外加披着织锦珍珠半臂,日光下粲然夺目,还带了方今松江一带最时行的缣巾,幅带飘飘,一副富豪公子、轻浮士人的模样,加之青年英俊,派头十足,嘴上说着不张扬,站在道旁却委实招摇。

  林凤致一看见他,回家的喜悦之qíng顿时消了大半,心中噌噌警惕高涨,只听殷螭笑道:&1dquo;跟你回家看看。”林凤致一口回绝,说道:&1dquo;寒家贫苦,无以招待——何况白龙鱼服,难保不测,为陛下安危着想,请回苏州府罢。”殷螭得意洋洋的道:&1dquo;好不容易甩脱了苏州府那帮饭桶,gan吗轻易回去!跟你说不要张扬了,别一口一个陛下——我要去你老家看看,走罢。”

  林凤致保持戒备,问道:&1dquo;gan什么?”殷螭道:&1dquo;不gan什么,就是看看——当年武宗皇帝也微服出游过,还夜宿酒馆,临幸民女,不也是韵事么?我不过是去你家,有什么大不了,做什么脸板成这样!”

  林凤致一言不,牵马便即转身,殷螭奇道:&1dquo;你回头作甚?”林凤致冷着脸道:&1dquo;回苏州府!”殷螭一挥手,那随从的侍卫便抢上来硬挽住了马缰,让林凤致回身不得。殷螭道:&1dquo;我放你休假,你不探亲又回去作什么?这里就是常熟城了,都到你家门口了罢——哪有你这般没人qíng的主人。”林凤致心道宁可没人qíng,也比带了你这个祸星魔头回家的好,何况实在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,如何敢轻易答应?既然牵不动马,索xing便空身往回路上走。

  殷螭赶忙亲自抢过来拦截去路,说道:&1dquo;小林,我没得罪你罢?去看看你家也值得生气?”林凤致道:&1dquo;蓬门蔽舍,实在没什么好看的,免了。”殷螭笑道:&1dquo;你这样的人,家里一定挺好玩的,便让我看看何妨?不要老是跟我存戒心,我们又不是死对头,偶尔也可以不斗气么!”

  林凤致心想我正和你是死对头——这话却不好说,只能皱眉道:&1dquo;你若要好玩,那就去错了,真没什么好玩,还是回苏州府罢,我也同回便是。”殷螭有点不快,道:&1dquo;小林,你怎么恁地固执!我又不会吃了你家人,让我看两眼又何妨?这回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,你老是想着提防人,太无了。”

  他们堵在官道旁僵持着,路上行人便不免三三两两的聚拢来看看出了什么事。林凤致见实在不是路,沉着脸道:&1dquo;你实说罢,到底是什么意思?”殷螭叹道:&1dquo;你好无,为什么做件好玩的事,非得问出个意思来!真要说的话——”他忽然笑了起来,压低声音道:&1dquo;我整天说灭你九族,都不知道你九族的人长什么模样,先去看看不行么?反正你宗族放在那里,我不看他们也跑不了,看了的话——说不定他们长得顺眼,我以后就不灭了呢。”

  话到这个份上,林凤致委实无可推脱,咬牙低声搁了一句狠话:&1dquo;一定要去,当心我荒郊野外,刺王杀驾!”殷螭向那侍卫指了一指,笑道:&1dquo;谅你也没这能耐,我带的可是大内第一高手——别狠了,走罢。”

  于是林凤致和那侍卫先恭请这位号称微服私访的天子上马,随行在后,又驰了一阵,到官道尽头又一个驿站,林凤致便下马道:&1dquo;将马jiao付舍中罢,前面要走水路。”殷螭纳闷道:&1dquo;乘马不比水路快?”林凤致道:&1dquo;再过去马就不好走了——北人乘马,南人乘船,你没听说过?”

  驿站旁边便是一个小小渡口,等了一晌,便见一艘乌蓬船顺流而下,林凤致招手叫过,打着乡谈讲了价,船上搭出一块跳板,他提着适才挂在鞍边的竹篮,轻轻巧巧几步先踏过去,回头招呼殷螭与那侍卫上来。那跳板狭窄,只容一个人过,那侍卫又不敢走在皇帝之前,殷螭平生哪里走过这样的晃悠的木板,不觉打头走得战战兢兢,林凤致看了好笑,便伸手引他过来。也不进舱,就在船尾寻了个gan净的脚踏请他坐了,自己则与侍卫都席地坐在旁边。船家在前头长篙一点,离开岸边,又顺流行驶。

  殷螭并非没有坐过船,然而巡游时所乘的龙舟,与这窄小的乌蓬船哪能同日而语?此时坐在船尾,直接面对船下水流,河面虽然平稳,小船到底也有点晃悠悠的,没一刻竟开始晕船,看着河水头昏眼花,胃中一阵阵作泛想吐,要面子又只能撑着,瞥眼看见林凤致在侧笑吟吟的一脸幸灾乐祸之色,心内大恼,暗想小林原来作弄我。正在想着,林凤致忽然从篮内拿出几枚细小物事抛了过来,砸到他衣襟上,笑道:&1dquo;晕船就嚼两颗。”

  殷螭拾起来一看,却见是几枚小小的青梅,林凤致道:&1dquo;没熟呢,酸得很,不要吃下去。”殷螭依言放在齿间轻轻咬了一口,登时酸得几乎倒牙,但胃中那股作泛的感觉却也渐渐消失了。

  他等到泛恶完全消散之后,手中仍然拈着梅子,不自觉又咬了一口,又是那种倒牙的酸直入齿颊,然而奇酸之中,却莫名其妙的感到一丝丝甜意。

  侍卫不敢随便开口,林凤致也不再说话,只听到船底流水淙淙的轻响。河流七转八弯,有时水面狭窄,水旁的树枝直拂上来。正值net深时分,夹岸两侧桃杏缤纷,花枝打到乌蓬船顶,便扑簌簌一阵粉白娇红飘落,洒得满头满衣皆是花瓣。水面风馨,糙木芬芳,浓郁有如化不开的醇酿。

  第52章

  殷螭以为林凤致所谓&1dquo;寒家贫苦”,乃是一句自谦的套话,再说与自己的身份比起来,天底下又有什么样的家宅敢称富贵?结果,当真抵达了林凤致的老家屋子里,他才懂得了&1dquo;贫苦”两字,确实不算虚言。

  林凤致的家,坐落在虞山脚下一片小村庄的角落里,宅院倒还不小,房屋也还宽敞,然而墙低门窄,砖旧瓦黯,一副破落模样。招呼着自己进入堂屋之中,偌大一间正房,居然除了神柜与八仙桌之外,别无其他家具。唯一能请自己坐的一张太师椅,靠背的荷叶边还缺了好大一块,扶手也磨得早退了漆,特意寻来的一方椅垫,旧且不谈,薄得几如没有,别别扭扭坐在椅中,总觉得一点也不舒服。

  好在这屋子里虽然破旧不堪,倒也拾掇得异常gan净,奉上来招待自己的茶果,器皿整洁,还不至于教自己嫌恶。可是喝了一口茶下去,差点当场便喷出来,问道:&1dquo;这是陈了几年的阳羡?”林凤致笑道:&1dquo;好厉害,还能尝出是阳羡?我也不知道放了几年——我这么久不回家了,阿忠伯是老人家,好茶舍不得喝,也是有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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